《新文学评论》2015年第3期共刊出张文胜(我今停杯)、刘如姬(如果)、宋彬(林杉)、陈骥(披云)等四位青年旧体诗人的同题访谈。他们对同一问题的不同回答,凸显了观念和思考的碰撞。以下是张文胜、刘如姬二人的访谈全文。
张文胜,号礐庵,网名我今停杯。1977年生,安徽桐城人。本科毕业于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后弃理从文,为南京师范大学古代文学博士。
刘如姬,笔名如果,福建永安人,现任福建省永安市文体广电出版局副局长。系中华诗词学会会员、中国楹联学会会员,福建省诗词学会理事、福建省楹联学会理事,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个人诗词联集—《如果集》。作品散见于《诗刊》、《中华诗词》、《当代诗词》、《中国韵文学刊》、《中国诗词月刊》等,入选《古韵新风》丛书、《诗颂中华》、《诗情画意里的中国》等,并多次在全国各大诗联赛中获奖,如第二届屈原奖词组十强、第四届华夏诗词奖二等奖、首届谭克平青年诗词奖、2013年度《诗刊》年度“子曰”青年诗人奖等。
一、请介绍一下您走上旧诗写作之路的历程,有哪些关键节点和事件?
张文胜:我的故乡桐城原为有清以来人文渊薮之一。虽然时移世易,而当地推重文教的风气犹存,只是嬗变为崇尚理工科,因为在乡民们看来,后者“更有前途”。长江南北,都以学理科为荣,天赋优秀者很少学文。所以高中时我虽隐约感受到古典文化“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一般的高境,在家人“从众”的期许下,也不敢深入,分科时终究选了理科,大学就读了北航的飞机制造专业。回思当时之懵懂,亦或有幸。如果本科即学中文,或被今日大多高校中文系机械刻板的课程造成反感,未必生发外专业“盈盈一水间”的美好顾眄。大二时选修公共课“唐宋诗词选读”,为投同班一位佳人之好,就仿李义山写了一首《无题》诗赠她。诗当然清浅不足观,仅合格律云尔。然而诗之移人,如德之化俗,风行草偃,弱冠时尤甚。最后虽未得伊人携手同归,而创作之爱好乃至于成瘾。为学作诗,一有余暇就泛览经史及唐宋名贤之佳什。这是我学作诗的第一步,也算是“诗缘情”了。
大学毕业,在社会上颠沛跋踬几年后,萌生了从予心之所善的念头,报考了南师钟先生的硕士,后来又读博士。当时致信给先生云:“曩时年少浮薄,虽雅慕文艺,终惮其兀兀之劳,孜孜之苦,且以为无经世之用,遂舍之而业格物之术。逮夫年岁稍长,方晓科技之昌明无救于人生之苦痛,适足以剧之耳,颇自悔恨。然此心已茫茫然无以措置,欲寻一安身立命之所而不可得,始知读书。”求安身立命,就是那时的心境了。钟先生有教无类,最爱招跨专业报考的学生,因为都是为理想爱好而来的。先生所开的课程,或义理,或考据,或辞章,善导善诱,明窗净几之间,极得春风沂上之乐。非数语所能尽,略举一端。先生开小课“诗词创作”,除辨析历代先贤名作的佳处外,也举自家近作及同学习作为例,抉举其间甘苦利病,于言志抒情之所宜,标格章法之所要,隶事之所切,论议之所精,句之工稳,字之妥当,设调着色,文气行止,无一不推敲琢磨,令人深叹百官之富、宫室之美。我虽少时颇得了了之誉,于诗道进益实缓。得入钟先生门下,方渐渐体悟诗道非精深无以博大的道理,“不全不粹之不足以为美也”,乃略有寸进,而颇悔少作。
我的古典文学情结或也与桐城文化的传统有关,因乡贤的德行文章所带来的影响是既直接又亲切的。推本言之,先祖父的熏陶最为关键。老人生于清末,颇读四书五经。民国时是乡学先生和地方领袖。虽在文革中作为“劣绅”、“保长”而挨批斗,晚年仍坚持对文化的信仰。我自幼嬉戏膝前,老人虽已龙钟,仍每为讲孔仁孟义,并三国、封神故事。更教诵唐诗,兴致来时,还以朱笔写字,令我描红。童蒙的顽劣遂受诱导而渐近诗书。及入庠序,得冠同侪,不仅有了进而求学的可能,也有了雅好诗书的底色。先祖父这第一步熏染之功,对我来说是至关重要的。
刘如姬:您说的旧诗,我比较倾向称之为传统诗词。与诗词结缘,纯属偶然。2004年偶然间逛进了网上诗词对联聊天室,看到有人临屏出句对句,觉得很有意思,于是就开始在网上的聊天室里临屏出联、对联,慢慢开始学写诗,写完了就在诗词论坛发一发,同时参与我们当地诗词学会的活动,参加一些诗词比赛。2007年北京青年诗社等4家诗社和中国诗歌论坛等23家网站联合举办的“不信东风唤不回”——首届全国迎春网络诗词大赛,我当时在天涯诗词比兴玩,随手就把写的一组辘轳体七律《两岸东风入柳青》发上了,结果居然获了“风铎奖”,还有一两万元的奖金,因获此奖,我后来从组织部调到了文联,包括现在也仍在文体部门。2012年我参加了在辽宁大石桥举行的《中华诗词》第十届青春诗会,周笃文教授现场出题《咏大海》,限韵十贿限时四十分钟,我侥幸以一首古风获得评委的全票,得了状元。之后陆续参加一些活动、赛事,也有一些收获。应该来说,我是一名游走在网络与现实诗坛之间的诗词票友,勉强称得上诗人吧,但诗词回馈给我很多,给我平凡的生活带来别样的精彩。
二、请问你平时是否阅读新诗?与新诗作者有否交流?您认为旧诗与新诗应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张文胜:新诗读得很少,通读过的唯有海子。“万人都要将火熄灭/我一人独将此火高高举起/此火为大/开花落英于神圣的祖国”,我一向以为海子此诗有“羲和敲日玻瓈声”之概。而海子与李贺,也正是千载而下精神相通的。
我与当下新诗作者从无交流。对现代诗固然不能抱悲观态度,因现代诗在中国发展才百余年,故而现在即对新诗下结论似也不太公平。鄙见所及,现代诗有两个传统,一个是外国的,一个是中国古典的。像冯至,就更接近中国古典的传统,像徐志摩、戴望舒,也都有意接近古典语汇与意象。庞德的部分诗也受中国古典影响。在此维度上,新诗旧诗俨然可通。然而现代化既崛起,古典家园必随之丧失,此一承接将越来越艰难。古典是温情的、理想的,现代则是绝望的、无情的。暂时来说,现代诗之方向,必将向现代之巨大绝望悲歌猛进,正如加缪所说“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那便是自杀”,内心冲突一旦激烈,真正的现代诗人也唯有自杀以殉诗一条路可走,如海子;否则必伪如白话鸡汤,如汪国真。虽然加缪也提出肉体毁灭和精神逃避之外的第三种“自杀”,即以希绪弗斯式的奋斗对抗现实的荒诞与虚无。但那终非解决之道,不能给心灵以慰藉。因之多数人内心调适的结果,只能以解构和消解来对待现实之绝望,这是大多现代诗人所走的第二条路(其实也即加缪所论的第二种“自杀”)。待国人完全适应现代化之后,则或将建立新的新诗标准,重构新的情感、韵律、语汇等系统,也未可知,因人类总要抒情言志。而古诗词则有其自足之空间,仍然会传承不绝,因中国文化之传统及先圣先贤之儒家至高理想永远不亡。
刘如姬:平时有时间的话,我会阅读一些新诗。我的一些写新诗的朋友,但交流较少。新诗、旧诗皆诗,二者的关系应该是相互关联、互为促进的。我一些作品,也会融汇新诗中的一些元素包括新题材、新语汇等,以突破传统诗词固有范式,增强诗词的审美愉悦和张力。我认为,不仅是新诗,包括其他形式的文学作品,如散文、儿歌、民歌等,均可供传统诗词创作汲取养份。
三、能否对当代旧诗写作的现状作一番全景式的简介,存在哪些圈子、流派和风格?都有哪些代表性的诗人和作品?您自己属于这当中的哪一类人?旧诗作者是否体现出职业和年龄上的特征?旧诗主要的读者对象是哪些人?
张文胜:当代旧诗坛的圈子主要有三个,偶有重叠交融,但亦鸿沟判然,三足鼎立。第一类乃“老干部”写作群体。此类作者大都读古典书少,略通平仄,深谙或皆能背诵毛泽东诗词。其诗词或讴歌当代政治清明并建设成就之伟大等;或写个人老境安乐,含饴弄孙,偶尔感叹青春已逝等;或代言“批判”当下个别世风世俗,质直议论。其情感似真似伪,或真而不挚。其艺术特点是殊欠典雅,直白无味,口语化严重,像白话诗中汪国真一样肉麻。很多只是一段既定字数的整齐说话而已。其最钟爱之体裁为七绝,词则以西江月、浪淘沙、如梦令、沁园春、水调歌头等平易之调为最爱,盖本毛泽东诗词也。要之可论者极少。
第二类是高校教授作者群,有的研究者名其曰“学院派”,亦颇恰当。此群体中的长者大都于八十年代师从鲁殿灵光也似之老辈学者,又安身立命于古典文学研究,皆从读诗注诗起步,博览专精,是故诗格甚正,修养甚高。如陈永正先生、钟振振先生、段晓华先生等,皆为“学院派”之佼佼者。学院派以诗见长者,大都兼祧唐宋,有韵有骨,能得创获。学院派教授中较为年轻一辈,大都未能亲炙民国以来之老辈,学术重心亦多偏向于写规范之论文,其诗学修养未能比肩前者。这一群体多数亦受毛诗词之影响,部分内容和形式也都存在老干体之缺点,盖年轻时代皆历“运动”,八十年代涤洗亦难尽也。“学院派”教授所培养出的年轻博硕士作者群则不可小觑。所谓后生可畏,一则嫡宗正传,一则广交网络,兼取多师,苟能用心专注,加以天赋及阅历,虽未必大放光芒,然守道以待来者应无问题。但这一学生群体亦鱼龙混杂,加上有些能诗的同学也要走学术论文的道路,无余暇倾心学诗,很是可惜。
第三类是网络作者群。其间优秀诗人多为苏无名《网络诗坛点将录》所录。成就较高者有碰壁斋主、徐晋如、伯昏子、军持、李子、嘘堂、披云、孟依依、秦月明等。其作品各具面目。这一代诗人现在多在四十岁左右,基本上在网络兴起之前就已经打下基本功,所以网络诗坛一兴起,就有比较高的成就,原因亦在此。这个群体似可称作“点将录时代”,时间大致在2005年之前。2006年之后,可称作“后点将录时代”,此时很多高校的在读学生登上网络诗坛,他们大都是80后甚至85后、90后,在“点将录时代”既成范式之下,既得益于前者的探索,少走弯路,亦有崔颢在前的压力存在,加上阅历尚待丰富,故而一方面清词丽句甚多,一方面学养尚嫌不足,有成者亦尠,尚须待以时日。网络诗坛我的了解实也不多,认识的诗人也少,前面几位受访者又已论之甚详,兹不赘言。
至于我本人,可能哪个圈子都不算。我虽是古代文学博士,也将要去高校教授诗词学及文言创作,但因我懒于做学术论文与研究,与学术圈相交甚少;在网络诗坛也只是偶尔发帖,认识几个诗友,却素未谋面。大部分作品都未在论坛上发表过。但也可以说后面两种都沾一点。正如很多学院中的老辈教授也开有个人博客以发布诗词作品,有的还会参与网坛讨论。
刘如姬:刚才说过,我是一名游走与网络与现实诗坛之间的诗词票友,可能无法做一个全景式简介。就个人所知,当代诗词分为两大阵营----网络阵营和实体诗词学会(诗社)阵营。网络阵营以60年后的中青年居多;诗词学会阵营则以各地诗词学会、诗社为主体,老同志居多。现在这两个阵营融合、互补的趋势已越来越明显。说到这一点,我要特别提到由平沙举办的国诗大赛(其前身为“屈原杯”),该赛事被国务院国学研究中心顾问、北大教授龚鹏程誉为当代水平最高、最具公信力的传统诗词比赛。作为一项借助网络平台举行的赛事,大赛成立了由首届状元独孤食肉兽担任社长的实体社团——承社,荟萃了当代诗词精英,获得了圈内的广泛认可,直接体现了前述融合、互补的趋势。简言之,通过网络成长起来的优秀诗人,其影响力正日益辐射到现实中,被各类诗词学会和诗社争相吸纳,并参与各类诗词活动,成为当代传统诗词创作的中坚力量。
就流派而言,我与众多网络诗友观点一致,不外“守正派”和“新派”,我本身应该也属新派吧。传统诗词作者除了“学院派”之外,五花八门,各种职业和年龄段的作手都有。实体诗词学会中老同志居多,我们福建有位前辈,马上就百岁了。网络上年轻人居多,90年代的也不少。而读者对象不仅取决于作品本身,还要看传播度。通过网络平台,一些优秀诗人的作品得到了广泛传播,如新派代表人物李子、独孤食肉兽等的作品,已为大家熟知。至于我的作品,因为比较流利晓畅,兼有造语状境别出心裁的童谣式诗词,深受很多小朋友的喜爱,我们当地一些小朋友都会背,还会自己配上动作和表情朗诵,呵呵。
四、您如何评价当代旧诗写作的成就?与唐诗宋词的辉煌时代相比如何?与当代新诗相比又如何?
张文胜:当代诗词就目前来看在整体成就上无法与唐宋及晚近比,这是显然的。即使拿民国来比,也是远远不如的。像潘伯鹰的诗和乔大壮的词,现在谁能比得上?新诗与诗词的评价体系完全不同,也无从比较。新诗作者多不以“修辞立其诚”为准绳,知人论世的传统文论在面对新诗时也就失去了效用。当代旧诗作者中,似还找不出一个可与海子诗所成就之名相提并论的。这是一个客观的事实。海子的新诗因为不像旧体诗词有唐宋以来的巨大影响和压力在,所以并无参照系,也得以光芒耀眼。然而如前所述,海子在古诗词的评价体系中,大约也只相当于李贺的存在。因为诗词并不以天才程度作为唯一的评价标准。即以天才来说,李贺去太白、屈子犹有间也。再者新诗因为其解构的特质,其评价体系本身就是可疑的。如前些年“梨花体”在网络上得到热捧,便是一例。至于如何评价当代诗词的最终成就,我想那不应该是我们这一代人考虑的问题。
刘如姬:“五四”白话诗新创之时,传统诗词就因遭贬抑而日渐式微,经过了近百年的蛰伏,才慢慢开始复兴,民间诗社如雨后春笋在各地建立并成长,成为古体诗繁荣发展的重要阵地;更多年青人以网络为媒介,加入传统诗词创作队伍,成为传承传统文化的生力军;众多诗词专刊、诗词论坛、诗词QQ群、诗词微信等也为当代诗词的传播提供了多元化平台。然而,随着文化土壤的流失,传统诗词的繁荣,更多只是在圈子内的小繁荣,远达不到象古代一首好诗词出炉即可传唱天下知的地步。电视、电影、网络等现代休闲、学习工具铺天盖地而来,改变了当代人的生活方式和阅读习惯。复兴途中的当代诗词与唐诗宋词没有可比性,与新诗相比也属弱势。究其原因,并非没有好的作品,而是没有一个好的氛围。如去年周啸天教授以传统诗词获得鲁迅文学奖,就引起了文学界舆论的轩然大波,反对,吐槽,讥讽,质疑者不乏其人。周啸天是地道的学者、文人,研究诗词多年,颇有建树,为何惹来偌多争议,并非其作品不佳,而是其以传统诗词获奖。因为在此前,包括各级政府主办的一些综合性文学奖如“百花奖”等,基本没有传统诗词的一席之地。甚至一些综合性报刊的主编直接说他的报纸不发表诗词,因为他们的编辑不懂。这不能不说是文学的悲哀,也是诗词的悲哀。
五、在当代语境下,旧诗写作面临的最大问题是什么?您认为旧诗在未来会有怎样的前景?很多人认为旧诗是一种落后的文体,它无法有效地表现现代人的社会生活和思想情感,您对此有何看法?
张文胜:当今旧诗写作面临的最大问题当然是文化土壤的丧失。诗词,在当代与古琴、昆曲一样,是属于小众和精英的艺术。然而我也并不担心其传承问题,因为总是会有人喜欢和热爱它。我想我有一首小诗可以间接地回答这个问题。“蒋山如梦里,秋思在长安。朋辈风云散,六朝烟柳寒。沦胥悲大雅,旅食少清欢。寤寐从今夜,扪星诵考槃。”
以旧诗为落后的诸君,恐怕是和我少年时代一样中了现代性之毒,不值一驳也。
刘如姬:艺术来源于生活,诗人要写出优秀的作品,就必须融入当下生活,触摸生活中的每一个鲜活的生命,表达自己真实的感受。如何去解读、剖析生活中新题材、新语汇,使其在诗中圆融自然、生动形象的表达,形成具有鲜明时代特色和个性特征的作品,是当前传统诗词创作面临的最大问题。
传统诗词除了文字与意境之美外,还有形式上的音调韵律之美。形式的整饬和韵律的协调本身就是一种美,尤其是这种美已经历史长河的检验而历久弥香。而对形式上的要求无形中也给传统诗词的创作设置了一个“门槛”,如何“戴着镣铐来跳舞”,在制约中求得自由,打造出完美的意境,这是传统诗词与新诗的主要区别,更是其难点和魅力所在。如今随着网络的发展,格律这个“门槛”已大为降低,只要作者具有相当的文字驾驭能力,阅读相关诗词格律创作网页,即可依葫芦画瓢,创作出符合格律的诗词作品。因此,正如我上面说的,当代传统诗词创作的难点,不在于形式,而在于内容,只要我们的作品是珍珠,那么,用古代青花瓷的盘子来盛这个珍珠和用现代的瓷盘来盛,并不会对珍珠本质造成什么影响,反而用青花瓷盛的珍珠因其古朴而多了一份厚重和韵味。如我们的传统诗词,可以很好的跟书法结合起来,甚至勒石、刻碑、题壁,而其他文体,显然不能如传统诗词这样很好的做到这一点。
六、你认为旧诗写作者应该具备怎样的禀性和知识结构?比如需要阅读哪些书籍,增加哪些阅历,培养哪些品格?
张文胜:这个问题古人的诗话词话说过很多。皎然《诗式》论及谢康乐诗的好处时说:“直于性情,尚于作用。”说明了写诗的两个要素,即性情与技法。性情泰半从天赋中来,一往情深、哀乐过人之人诗作自也感人至深;天资颖拔者对语汇和技法的掌握自也比一般人来得快。然而也可以通过后天努力,有以涵泳养成之。孟子云:“我善养吾浩然之气。”一切古典文艺,基础都是一个养气功夫。这两个要素都可以通过读古人书来“养”。书单则很多人开过,《四库全书总目》最全,翻翻就知道该读什么。我的看法是除经史百家外,诗集宜选本泛览,但名家需要精读通读,比如读老杜读义山读清真白石,要读他们的全集,全面彻底地理解他们的一生,才能真正养出心性。同时也要读后贤对他们创作的评价,以明技法之得失。其他类推吧。
钱钟书先生说过,“大抵学问是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朝市之显学必成俗学。”诗词的道理是一样的。《世说新语》文学门记载了一段有趣的公案,谢公安石在家庭聚会的时候,问子弟们诗经哪一句最好。谢玄说是“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而谢安却说:“‘訏谟定命,远犹辰告’。谓此语偏有雅人深致。”我认为,这种“雅人深致”,正是古贤士大夫谋国深远的现实精神与忧患意识的体现。清代标举神韵说的王渔洋评论世说这一条时说道:“太傅所谓‘雅人深致’,终不能喻其指。”清末同光体领袖沈曾植却盛赞“訏谟定命,远犹辰告”的“雅人深致”,“为诗家第一义谛”;而“昔我往矣,杨柳依依”者,为胜义谛。这说明了沈曾植平生对士大夫立场的坚守,对儒门诗教观的拳拳服膺。“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当然是极美的,这种美,是老妪能解的美;而“雅人深致”之美,却经常为人所忽略。王渔洋这样的大诗人尚不能领会,何况其他人呢?
刘如姬:要热爱诗词,要有灵气、有天赋;要以生活为创作的源泉,写能打动人的真诗,而不是无病呻吟剥皮仿前人意境的“假古董”。体现在具体创作中就是:要以意为先,循律而不拘律;要与时俱进,知古而不泥古;用语要自然精炼,以平常语道不平常境。
七、旧诗是否特别重视渊源和门户,当代的任何一位诗人,都能从某位古代诗人那里找到渊源,是这样的吗?
张文胜:这种对应是很难说的,每个诗人都是独特的存在,其所汲取的学养,也是转益多师的。古诗词有着优美深厚的传统,蕴藏无穷无尽可供后人取资的宝藏。其门径甚多,从哪一条路悟入,要看个人的性情。但概而言之,也不过唐音宋调两种。钱先生的《谈艺录》讨论唐宋诗之别,说“天下有两种人,斯分两种诗”。“高明者近唐,沈潜者近宋”。(“故自宋以来,历元、明、清,才人辈出,而所作不能出唐宋之范围”。“唐以前之汉、魏、六朝,虽浑而未划,蕴而不发,亦未尝不可以此例之”。)
“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作诗也是为己之学,门户之见,实属无谓。我觉得,无论学唐学宋,只要以自己的禀赋性情去写。饱蘸个人生命底色的诗,必然是真诗好诗。无论你的性情是一花一叶,高山长河,还是星辰日月;无论你的心绪是晴光潋滟,山雨欲来,还是冰雪满川;都不妨碍其美好诗意的呈现。但也有个前提,那就是不偏离正道,即诗教传统所说的“得性情之正”。必须如君子修身一样,有不断向上的追求,保持高雅的旨趣。
刘如姬:我认为传统诗词并不重视渊源和门户。我所熟悉的不少优秀的网络诗人,除了“学院派”之外,部分诗人也有“拜师”或者加入某个社团,相当一部分作手都是“散兵游勇”。我们可能会比较喜欢某个朝代、某个诗人的作品,但在创作时,除了广泛地从前人作品中汲取营养之外,还要形成鲜明的个性特质,这样才不会泯然于众人,如李子、独孤食肉兽等,均被公认为自成一体,包括我自己,也朝着这个方向努力。
八、有人说当代旧诗的出路在于创新,您是否同意?较之古代,当代旧诗发生了哪些新的变化?
张文胜:我认为不可脱离传统妄谈创新。我们这个时代最应该做的是努力承传晚清民国以来的统系,而非侈言新变。至于作品内容、思想与情感上的开拓,则随着时代运会之转移,个体性情与经历之差异,自然会发生。就个人而言,我不会刻意追求形式、风格上的新变,也不会“争价一句之奇”或一字之创,我更看重的是作品的完整性,和如何忠实地表达自我。如此,则自然会有与古人不同之处。我的老师钟先生论诗词创作,讲求“真善美新”,允为碻论。如果真善美尚未有得,而先求创新,无异舍本逐末了。学古到一定层次,自然能不求新而自新。
刘如姬:同意,传统诗词要在继承中创新,要实现古典情怀与现代的感悟有机的结合。至于说变化,主要应该体现在当代语境和元素的植入上,这也都和我们所处的时代息息相关。
九、您的作品具有怎样的特质?能否结合一两首具体作品作一番自我解读?
张文胜:钱钟书先生诗云:“南华北史书非僻,辛苦亭林自作笺。”自注已见笑大方,何况自作阐释。且偷个懒,以《九歌》(澳门大学施议对教授主编)第四期即将刊出之拙稿《支离集》的编者按语来塞责:
当代青年诗词创作,可谓远绍唐音,辅济宋调;近慕民初,兼祧清季。隐然蔚成大国,讵可视之曹郐。渊渊乎,好古敏求者夥颐。然狂澜既宕,泥沙遂下,景从者不辨牛马,往往似是而非,弊亦生焉,末流者尤甚。此固江海之颓波,初非尊体诸宗所能预。个中志趣高深,彬彬文质,学才相济而心手合一者,亦有数子,可具论焉。……桐城张君文胜博士,乃金陵钟先生门下高弟,清标俊格,学有本源。所制七律,雅健雄深,经史百家之言,往往如探囊俯拾,而属对尤称工致,论议亦极精切。此固天赋情性之正,亦得乎其好古笃学、研精覃思之功。其《次韵钱钟书先生阅世诗》云:“崩断昆仑玉石摧,长歌吟罢动深哀。何曾鲁壁无残简,至竟秦坑有冷灰。万马齐喑天自醉,满枰皆劫席难推。平生悔学屠龙术,袖手海桑知几回。”殊无愧于槐聚元唱,中二联悲恸之深,或有过之。《明太祖》诗云:“亦豪亦贼亦轩羲,食虎啖龙天吏姿。大抵高皇能将将,莫教冢宰自师师。分藩始失治安策,夺统终归类我儿。一代勋臣陪血食,忠魂冤魄绕灵旗。”道尽重八生平心事,可敌一篇《太祖本纪》;而风人言外之旨,所刺固非一重八,会意者自可揣摩得之。五古《感怀》云:“应龙苏民困,曳尾画河水。忆与蚩尤战,虎豹纷披靡。恶斗凶犁谷,鳞伤只自舐。功成遭天殛,赤血流千里。皮骨散如山,双目犹不死。海人掇龙膏,雕壶献燕市。燃灯通霞上,烟色凝丹紫。群氓咸遥拜,惟王多受祉。”追风太白,而寄慨遥深,别开一境。《七夕》诗云:“习习金风鬓畔轻,云旌记得赴春明。偶逢宝瑟偏传恨,可是华年不解情。一水清凉星可掬,万山苍翠目初成。深恩薄幸灯前数,想像西窗阿鹊声。”段晓华教授赞曰:“绝去凡常绮怀蹊径。”雅人深致,可见一斑。赠答诗有同韵二首云:“秋气泬寥安可当,予怀渺渺欲深藏。杖藜叹世者谁子,明月美人兮北方。两戒休为伤廓落,一尊岂必酹苍茫。他年梦想倘时至,为说秣陵烟雨凉。”“脱手弹丸安可当,凭君聊忆旧昂藏。犂牛子岂山川舍,生马驹无控捉方。何必时贤嗤落落,向来古意堕茫茫。哪堪今日过都国,雨打霜毛到骨凉。”句法一何夭矫腾骧,不啻龙跳虎卧。以经史杜诗成句入对而精工绝伦,复能熔铸无间,非笔力如椽者莫办。他如《洗儿》诗云:“愚犹能祝与苏子,恶不可为怜范公。”意何长焉;《夜坐》云:“难巢翠鸟三珠树,徒拾炎皇九穗禾。”采何壮焉。《观棋》云:“此世界非公世界,死长安即葬长安。”隶事何精妙焉;其诗蕴意深厚,而诗风亦不主故常,孳乳多家,面目丰富。《次韵定庵秋心三首》深得定庵郁勃骏奔之概,虽铦利不及,而沉挚犹有过之;《次韵义山无题》数首、《和黄仲则感旧》四首,又深情绵邈、修姱绰约之至,义山高处或未能至,平视仲则殆可无愧。……偶作小令,亦臻高妙。《清平乐》(除夜)云:“浅斟春酿。容易天涯想。门外万重烟火幛。作就繁华模样。休休屈指流年。如今叵耐歌弦。那更五湖归去,一江寒水寒烟。”得北宋之浑成,兼南宋之思力。《菩萨蛮》(壬辰新正)云:“一天烟火纷然坠。一城灯火茫然意。天畔大星寒。徘徊城外山。庭梅微染素。梦里香盈树。树亦不违仁,无情恐是春。”沉着千钧,直接清季。《减兰》(题兰花册页)云:“众芳芜秽。楚殿一枝谁与佩。红泪汍澜。莫作倡条冶叶看。含情动操。集雪委霜犹茂茂。分付春光。水涘山涯浩荡香。”体物寄托固深至高远,而浩荡之气,直从孟子韩公之文中来,岂徒饰章句者所能梦见。……有知之者谓予曰:“其人朴讷静穆,渊渟岳峙。苟非其分,虽一毫纤介莫取。其操也。”《孟子》曰:“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张君之诗,可谓行不由径,师古有成,摛华撷实,有光辉者也。
这段文字应出自澳大胡善兵君的手笔,经施先生润色裁定的。胡君是我南师同门,现从施先生读博,他有好我之心,故推扬过当。失实之处,读者自可分辨。
刘如姬:2004年开始接触诗词对联时,我的儿子还没两岁,十年光阴弹指过,当时呀呀学语、蹒跚学步儿子现在都上初中了,比我高了。我的诗词创作也跟着我的儿子一同成长,作为一名母亲,这种情怀理所当然地投射到我的作品中,形成了我具有童谣色彩的诗词作品,或者说是“儿歌”。如下面这两首:
浣溪纱·夏之物语(选二首)
垒个沙堆就是家,采兜桑葚味堪夸。红红脸蛋笑开花。
天上一窝云朵朵。河边几个脚丫丫,手中闲钓篓中虾。
拾起蛙声入梦乡,童谣荡过老桥梁,儿时脚印一行行。
风语叮咛花骨朵,星眸闪烁夜橱窗。银铃街口响丁当。
这些“儿歌”因其所洋溢的童心、童趣深受小朋友的喜爱并得到诸多同仁的推重,被戏称之为“如果体”。
我出生于文风浓郁的永安吉山,清时一个五六百人的村庄就有书院九所。抗战时期福建省省会更是内迁至此七年半之久,当时成立了南社闽集,诸多文化名人云集于此,形成了独特的抗战文化。家乡的山山水水和人文精神已经融入我的灵魂,付诸我的笔下,形成自然清隽的山水田园诗词,一些前辈也评价说带陶渊明、王维色彩。如下面这两首:
黄昏
鸡鸣青石巷,犬出白柴扉。
农人鞭暮色,相与老牛归。
踏莎行•夏
影驳槐庭,蝉鸣檐瓦,蜻蜓飞上葡萄架。前坪稻谷晒金黄,鸡雏偷食阳光下。 墙脚蜗眠,墙头瓜挂,幽居茉莉香无价。芭蕉叶底梦清凉,一泓青绿风如泻。
以上两类作品都是用白描的手法勾画人物和场景,充满生活气息,体现了诗词创作中的“小我”。而另一类作品,则是努力去体现时代特色和“大情怀”。如下面这首:
感事
新闻又报北京连天雾霾,时人多戴口罩上街。又闻有欲售新鲜空气者:
口罩屏前最可亲,如何佳气亦论斤?
愿抓一把闽山绿,洒向京华作邓林。
在获《诗刊》社2013 年度“子曰”青年诗人奖时,评委会有一段写给我的授奖辞,虽有过誉之处,但不妨列出,以供参照:
“刘如姬的诗词,视角独特,感觉细腻,如曲径探幽,意趣盎然;语言干净,不事雕琢,如清水芙蓉,自然清新。她的作品关注日常生活,善于从时事新闻、人间世相中捕捉诗意,选取典型事件、场境,无论沉重或轻松,宏大或细微,都剪裁得当,独具匠心,富有女性特有的悲悯情怀,动人心弦。她的诗词,技巧日益纯熟,婉转隽永;表达举重若轻,言近旨远。”
十、您认为诗歌写作的意义何在,是一种个体的言说和宣泄,还是某个群体的代言,抑或是一种改变社会的工具?
张文胜:诗歌首先是个体的言说和生命的宣泄,然后才能谈得上兴观群怨的功能或价值。在这个时代侈谈以诗歌来改变社会,无疑自作多情。只能说风雅自有其生命力,今日仅如一线而能维系不坠,即是明征。倘能使一些读者于诗教获益,感发其高情雅怀与向上之心,已是善莫大焉。
刘如姬:诗首先是自我的、个体的言说和宣泄。要打动人,首先得打动自己。在打动别人、引起广泛共鸣后,自然而然会对一个群体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不唯诗词,所有文学作品亦不外如是。
十一、您认为您的作品能流传于世吗?为什么?
张文胜:作品在完成后就已经是一个独立的存在,至于会不会流传,那不应该是作者考虑的问题。写诗本是最孤独的事业,况于斯世。从文学史的角度来看,我们这一代人,诗词真能在千秋万世之下广为流传的估计很少。清代那么多诗词,现在能“传”的有多少?“传”的概念也不好界定,一人读和万人读的“传”是不一样的。后人论我们这一代,应该是将我们和晚清民国划在同一个大分期里的,我们相对晚清民国的前贤,实在太微不足道。这不是我们不努力,所谓时也,世也。当然,不排除千载以下有一二素心人重新发掘我们在如斯之世的苦吟和悲歌,与作为前人的我们相视而笑莫逆于心的可能。楚人亡弓,楚人得之,我们中无论谁的作品“传”下去,都有斯世读书人大致相通的情志、理想在其中,后人苟能读其一二,从中窥见我们的彷徨与挣扎、坚守与超越,此一时代就可以无憾了。
刘如姬:写温暖的诗,走自由的路,做干净的人,我喜欢写诗,我写的诗有人喜欢,就足够了。至于作品能否传世,我没想过这个问题,留给时间去证明吧。